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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
【1169】by1 2023-07-21 最后编辑2023-07-24 09:22:14 浏览1718

槐花绽放的暮春时节,怀着遗憾和愧疚,父亲永远地离开了。年轻美丽的母亲独自吞烟了所有的伤痛,风雨中孤儿寡母三人事力撑起爱的睛空。

接连而至的困境和厄运在预料之中,然一味煽情并非作者强项,在苦难之中彰显人性尊严的高贵与光辉才是本文主旨所归。以林海求学为主线,坚韧温良的母亲、执拗自尊的哥哥、乖巧懂事的弟弟,在一个又一个闪光的细节描摹中可亲可爱、可敬可泣。小说还简笔白描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乡村广阔的生活图景,让无数生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兄弟姐妹击掌共鸣。

有人称誉其为“一本新时代的《平凡的世界》”,也有人认为它更像的“一本国内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地论 如何,毋庸置疑的是,在温馨感人、催人泪下中本文确实能给人向上的无穷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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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林海: 林海是我的笔名,呵呵,如果能称为笔名的话。更确切地说,那是我的网名。应该说这和我以前读过的小说《林海雪原》有关,可能我们这些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是伴随着《林海雪原》《红岩》这类图书长大的吧。后来,我又在东北读的四年大学,在上学的时候学会的上网,所以,不自觉地就用了这个名字。另外,林海这个名字很生活化,很多朋友都把这个名字当成了我的真名字。我也非常喜欢这个名字,林,树木,带给人生命的气息,而海,代表着海纳百川的胸怀。正好,我的真名中带有一个川字,可谓偶然中孕育着必然吧。

编辑推荐

林海,和你一样,我深爱我的母亲;和你一样,我珍惜所拥有的亲情;也许和你不一样,我、我们曾经恶劣的境遇;和你一样,我、我们从未放弃坚持和希望;……不多说了,看书吧!

情色蔓延的网络文学中,本文居然拥有令人震惊、高达3500万的点击率!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美丽人生》由著名导演陈国军执导,即将热播!

一段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温馨记忆、至爱亲情;一部让无数人照见过去、让更多人点亮未来的自传体青春励志传奇。

自《妈妈再爱我一次》之后,二十我年来,国内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让人看后依然不可自拔、真挚诚恳的展现母爱的作品。

《孤儿寡母》改变了这一切,它在网络上一夜风行,让所有热爱母亲、渴望温情的人们“泪飞顿作倾盆雨”。两年来,阅读量、转载率节节飚升。大概惟有这本书可以带你重回久违的清新感人时刻。

温暖的家  

多少年过去了,我经常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孩提时代,没有都市的喧嚣,没有世俗的侵扰,安详而宁静,淳朴得散发着泥土的味道。虽然那段时光早已离我而去,但那童话般的记忆却永久地留在了我的灵魂里。

早春,我们会守在池塘边,等着冰雪融化,等着柳树发芽,我们会在和风细雨中欢呼雀跃,高声呐喊,以独特的方式庆祝自己发现了新春第一抹绿色;盛夏,我们整天泡在河里,偶尔找个水势宽缓的地方,捉条蚯蚓,甩下鱼钩,晚上就可以喝到香喷喷的鱼汤;晚秋,那是个收获的季节,在果园里我们可以吃到各种各样味道迥异的水果,在玉米地里仔细搜寻,一个下午就可以捉到上百只蚂蚱,回到家里收拾一下,妈妈将其放到锅里一炸,香脆可口,那才是真正的野味啊。严冬,外面冰天雪地,我们却不顾父母的阻拦,终日不知疲倦地堆雪人、打雪仗,偶尔意气风发,还会瞒着家人,偷偷溜到山上去套兔子,奔波一天,总会有所收获,当我们头顶毡帽,身披大衣,肩上扛着肥大的野兔,迎着晚霞下山归来,俨然一群经验丰富的老猎人。

在农村那样一个自由自在的环境,我童年的生活是那样无忧无虑。没有宏伟的理想,也没有丝毫的压力,人性在自然地伸展,那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

比这种安宁的生活更让我眷恋的,是那个曾经带给我无限温暖的家。

爸爸在唐山上班,每月回家一次。每到月底我就会在村口的站牌前等待那趟班车。当夕阳落入晚霞,树的影子变得斜长,那辆班车便从远方缓缓驶来。爸爸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抱在臂弯里,用长满胡子茬的嘴巴使劲儿亲我。那是我们全家最开心的时刻,爸爸会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小礼物:会跳的青蛙,会跑的狮子,还有各种各样的连环画。我的任何喜好都逃不脱爸爸的眼光,而爸爸送我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心动不已。

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也许对别人而言这只是平常生活的缩影,可对我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短暂。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海海,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要和爸爸去找你的亲妈了。”我清晰地记得妈妈说这话时满眼都是泪水,而我则惊呆了。怎么会呢?我一直都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每天吃着妈妈给我做的可口的饭菜,穿着妈妈给我裁剪的得体的衣服,是妈妈在我生病的时候日夜守候在我身边,妈妈就是妈妈,怎么能说不是就不是了呢?我抬起头,对着爸爸喊道:“爸爸,妈妈说的不是真的,对吧?”此时的爸爸却显得那样陌生,面部僵硬得没有任何表情。他抱起我,不顾我拼命地挣扎,大步走出去,把我塞进一辆汽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曾带给我无限美好回忆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妈妈。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与爸爸和另外一个阿姨生活在一起。爸爸对我讲那个阿姨就是我的亲妈,但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妈妈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与生俱来的,即使她没有生过我,但毕竟是她养育了我。十年共同生活所积累的感情根深蒂固,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阿姨对我很好,她比妈妈更有气质,举手投足都显得富贵而优雅,但她没有妈妈漂亮,更没有来自妈妈眉宇间的舐犊深情。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她根本不是我的亲生母亲,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了,而她则正是破坏我们家庭幸福的元凶!从我知道这个事实起,我对她便充满了仇恨,当我和她目光对视,我的眼里喷射的都是怒火。

那时我只有十岁,但我会绞尽脑汁地给阿姨添麻烦。她收拾好的房间一会就被我破坏得一塌糊涂;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专门找她最不喜欢的台看;有一次我竟偷偷地在她新买的大衣上剪了个

洞……当然,最后被爸爸发现了,他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实事求是讲,阿姨对我很宽容,总是尽量呵护我,但我对她的仇恨没有一丝消减,反而与日俱增。

我并不喜欢城市的生活,这里没有新鲜的空气,也没有清澈的河水,更没有我曾经的伙伴和我日夜思念的亲人……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回家,但是回家对我来说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年后,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我没想到回家的代价竟是那样惨重。爸爸由于杂乱的家庭生活而日渐憔悴,晚上的失眠又使他精力不济,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他竟然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当我看到停尸板上爸爸那安详的身体,我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感觉。那种强烈的伤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扑上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最终,我流尽了所有的眼泪,直哭到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爸爸去世后,我依然同阿姨生活在一起。她注视我的眼神里充满温情,可是我只要看到她就会觉得无限惊恐。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家,想爸爸,想妈妈……

虽然是父亲背弃了他的感情,他深深地伤害了妈妈,可那并不影响他对我的爱,也影响不了我对他的依恋。那是怎样一种深沉的父爱啊,在我脆弱的时候爸爸永远是我动力的源泉,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永远都是我最为坚实的保护伞。爸爸永远是那样的宽厚慈爱,永远是那样的风度翩翩。记得有一次我惹妈妈生气后,妈妈要打我,爸爸抓起我,把我顺着墙头甩出去,我在半空滑落,掉在厚厚的稻草上,然后爬起来一溜烟似的跑掉了,看得妈妈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睡梦中哭醒,无一例外地梦到爸爸用长满胡子茬的嘴巴亲我……

即使醒来,在黑洞洞的夜里,我依然会泪流满面。

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来找阿姨,要把我领回家。

阿姨对妈妈说:“让林海和我一起生活吧,毕竟在城里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对孩子的将来有利。”

妈妈一看到我,立刻就哭了,她对阿姨说:“让我把我儿子带走吧,他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没有妈妈啊,我是没有什么本事,可是我有能力养活我的儿子啊!”

一听妈妈说我是她的儿子,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我当时是那么委屈,还以为妈妈再也不要我了呢。妈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第一次感到妈妈竟是如此的脆弱。只有一年的时间,妈妈却衰老了很多,她陈旧的衣服与这个城市的格调毫不相符,同我记忆中妈妈那开朗漂亮的形象也大相径庭,可只有她才是我的妈妈啊,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她爱我的心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和妈妈抱头痛哭,然后一起回家。

那一年,妈妈三十五岁,我十一岁,而弟弟只有八岁。也许我们应该早就习惯了母子三人的生活,因为,以前爸爸也只是每月回家一次啊,可是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希望对人来说太重要了,曾经的月末带给我的是无限的遐想,现在却物是人非。我经常习惯性地走到村口,焦虑地四处张望,我多么希望能再度看到爸爸那高大而挺拔的身影啊,但在那辆班车到来之前我会痛苦地跑掉。撕心裂肺的阵痛持续了一年多,那是失去亲人的痛苦啊。应该说妈妈比我们更痛苦,对妈妈而言,她失去的不仅是丈夫,更是曾经的山盟海誓和那刻骨铭心的爱情。爸爸所背叛的和妈妈用一生所证明的,都是他们曾在一起做出的誓言。

爸爸与妈妈的故事在很多人看来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我们这些年轻人读了更能体会到其中的浪漫气息。爸爸是东北人,在长春那座森林中的城市长大,与生俱来的是魁梧的身材和奔放的性格;而妈妈呢,显然是一位小家碧玉,她脑海里的整个世界就是眼前叠嶂的山峰和经年不息的小河流水。

在那个军人无比光荣的时代爸爸参军了,被分到河北遵化去驻守清东陵。相对于其他兵种而言,他们的工作轻松而富有生活气息,每天在古迹文物中穿梭,感受着历史的深邃与厚重。爸爸的很多战友都是唐山人,其中一个叫惠岩的是他最好的哥们儿。惠岩个头不高,结实敦厚,一笑便露出两个小虎牙。他们两人一个班,一间宿舍,食则同桌,睡则同寝,亲如兄弟。

春节前夕的一天,晚饭过后,惠岩问爸爸:“过年回长春吗?”

“不回了,太远,大冬天的,又冷,而且按照规定我今年也不能回家,没那么长的假啊。”

“请个假,去我家玩吧,我们一起上山滑雪,套兔子,那都是我的强项。”惠岩兴高采烈地说。

“好,说定了,不许反悔啊。”爸爸那时还没有摆脱好玩儿的天性,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几天后,爸爸第一次走进这个华北的小村落。当时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整个世界被装扮得一片洁白。村子很大,人口稠密,街头巷尾的人们用乡音俚语和惠岩打着招呼,爸爸则跟在后面,好奇地四处张望。拴在门口的老黄牛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料,落在枝头的小麻雀瞧着这位远方的客人,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对于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充满了异国风情。虽然只有十几天的时间,可是两个人一点儿都没浪费,正如惠岩事先许诺的,他们一起去上山滑雪,捉野鸡,套野兔,玩得不亦乐乎,同时也吃得“脑满肠肥”。虽然那是共和国历史上的一段艰苦岁月,但对那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村民来说,大自然的馈赠还是足以让他们摆脱那场饥饿的困扰。

在归队前夕,突然有人要给惠岩介绍对象。他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跑过来和爸爸炫耀:“嘿,哥们儿,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听说那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百里挑一的人材,明天就相亲,帮我去参谋参谋。”爸爸痛快地说:“想不到你这臭小子还这么有桃花运,好,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惠岩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让他后悔一生的决定,因为在第二天的相亲过程中,爸爸在不经意间就用他那传神的眼睛掠走了那个女孩儿的全部感情。

这是我知道的最为经典的一见钟情,惠岩在爸爸的魅力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不仅是妈妈,包括妈妈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被爸爸那俊朗的外表和风趣的谈吐所折服。后来回忆时爸爸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他说当时一进门就发现对面是一张如此迷人的面庞,清纯秀丽、端庄典雅,就像是从他想像的尽头走来的一样。爸爸自然是大献殷勤,用尽浑身的解数去哄妈妈开心。虽然妈妈一直保持着少女特有的矜持,但爸爸在离开的一瞬间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妈妈对他深深的眷恋。

爸爸和妈妈走到一起任谁说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所以,在那个过程中应该最受伤的惠岩竟然在最快的时间里转换了角色,他开始在妈妈面前对爸爸大肆吹捧,那种为朋友而快乐的真情流露绝对发自内心。

以后二人的书信便频繁地往来于遵化与迁安之间。爸爸写文章总是气势磅礴、引经据典,书法也是龙飞凤舞,大有一种我为卿狂的感觉,时不时还要夹杂几个生僻的怪字。妈妈只有小学文化,并且大部分学习时间都是在文批武斗中度过的,因此读爸爸寄来的书信很吃力。如果说读懂尚且简单的话,那么回信对妈妈来说就非常困难了。那时,妈妈提高自身文化素质的危机感非常强烈,一本《新华字典》时刻在手,稍有时间便拿出来学习。最让人不可理喻的是,通过拜读那些艰涩的书信,妈妈对爸爸竟然油然而生一种崇拜。哎,也许爸爸故意卖弄文墨正是追求妈妈的一种手段吧。

两个人的恋爱是幸福的,可来自现实的阻力却是残酷的。爸爸的家里坚决反对这段感情,而妈妈与爸爸交往的前提就是爸爸要保证复员后留下来。其实,爸爸一心想回长春,但为了稳住妈妈就在口头上答应了。他的想法很简单,谁不想过城市生活呢,再说,只要感情达到一定程度,女人终归要听男人的,但他没想到自己碰上的这位姑娘偏偏就那么刚性。

爸爸服役七年后复员了,当他兴高采烈地提出要回家与妈妈结婚时竟被妈妈一口回绝了。

妈妈说得很清楚:“一个男人就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你说过会留下来的,而且你也能留下来。如果你说话不算数,是一个食言而肥的人,那么你根本没有资格向我提出求婚。”

食言而肥是父亲情书中用过的成语,在这里成了母亲回击父亲的利器。

爸爸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态度如此决绝,言辞如此猛烈,他的心都要碎了。他已经想了好几个晚上,他不能留下来,那样成本太大,不但不能很好地照顾父母,而且在这里也很难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

“真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吗?”爸爸问。

“没有!”妈妈斩钉截铁地回答。

最后,爸爸深情地看了妈妈一眼,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无言地离开了这个小山村。

余下的时光对妈妈来说充满了思念与痛苦,爸爸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打开她心扉的男人,虽然恋爱的日子也是长年不能相见,可是毕竟每个星期都会有来自遵化的信件。这次他狠心地走了,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一点消息。妈妈有时会想,像他那样优秀的小伙子回去后肯定很快就结婚了,自己再想他又有什么用呢?可是想与不想自己又怎么能控制得住呢?

盛夏的一个晚上,妈妈像往常一样睡不着觉,在炕上翻来覆去。她不停地回想见爸爸第一面时的场景,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去找惠岩,问问他有没有爸爸的消息。她多么想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只要现在能找到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在海岛,在荒漠,哪怕是在雪峰上她都愿意啊。

妈妈正在心烦意乱之际,突然听到“砰”的一声,窗台上一个玻璃瓶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而且房子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墙皮一层一层地脱落。妈妈猛地反应过来:地震了。她赶紧推醒旁边睡得正香的外婆,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声叫醒隔壁的外公和舅舅,并以最快的速度拉起外婆狂奔出房间。

妈妈刚到院子当中,外公和舅舅也踢开窗户跳了出来。此时,整个房间已经扭曲得变了形,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场强烈的余震,四个人互相搀扶,依旧觉得站不稳脚跟,就听“轰”的一声,成排的房子倒塌了,紧接着厢房也被掀翻在地,全部的家当都被掩埋在废墟里,所有的人都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惊呆了。

就是这一天,唐山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地震。

在那样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要重建家园是多么地困难啊。秋雨连绵的季节,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村民成了真正的难民,大家聚集在高地,用各种材料搭建起简易住宅。口粮紧缺,通常都是几家人在一起搭伙,一天三顿喝玉米粥。相信有过那段经历的人们对此一定终生难忘。

一个黄昏,妈妈在外面的厨房里做饭。说是厨房,实际上就是几块石头堆起的灶台。

她有点心不在焉,就听到有人说:“姑娘,能给我口粥吗?”

妈妈一抬头,意外地发现眼前站立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爸爸身上背的大包小包都数不过来,经过了长途跋涉,显得风尘仆仆。他站在那儿,顽皮地看着妈妈。妈妈则惊呆了,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曾想过一千种和他重逢的情形,却惟独没有这一种。

爸爸接过妈妈手里的饭勺,机械地在锅里搅动,他语气平稳地说:“我回来了,而且决定留下来陪你,相信我,我会信守约定的。”妈妈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伏在爸爸的肩膀上抽泣起来,爸爸的声音也变得哽咽:“我曾经想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当我知道这里发生大地震后,我心急如焚。你的影子时时在我眼前晃动,如果不来找你,我想我一定会崩溃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心情,我的幸福完全掌控在你手中……”

震后的那个冬天,爸爸和妈妈结婚了。只有一个简易的住宅,几桌简单的酒菜,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他们走到了一起。

对妈妈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但这幸福永远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那个冬天可能是华北地区多年来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天,地面的积雪大概有一尺多厚。而且震后普遍缺衣少食,甚至连生火的木柴都没有。在新婚的第一个春节,爸爸的腿被冻伤了,非常严重,开始的时候还坚持着干活,最后干脆就瘫在了床上。一个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年代又哪里有钱看病呢?终于有一天爸爸绝望了,看着精心照料自己的妻子,他掉下了男儿最宝贵的眼泪。

爸爸说:“看来我的腿是不行了,现在它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下不了炕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你还年轻,咱们离婚吧!”

看到爸爸难过的样子,妈妈伤心欲绝,但还是安慰他道:“放心吧,你还这么年轻,身体有点小毛病养养就好了,你自己一定要有信心!”

爸爸无助地摇了摇头。

妈妈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她坚强地对爸爸说:“你必须站起来,知道吗?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将来。不过,即使你一直像现在这样,我也一定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为什么你能为了我从东北跑来,我就不能永远地照顾你呢,我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吗?”

其实,爸爸怎么会想让妈妈离开他呢,那是一个病人在极度绝望下的自我放弃啊。有了妈妈的鼓励,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勇气。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妈妈每天除了在家照顾爸爸就是到外面砍柴。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一个女人冒着凛冽的寒风,在山林里拼命地砍着,也不知是树上落下的雪水还是妈妈眼里涌出的眼泪,她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为了让自己的爱人好起来,再大的困难,再大的痛苦她觉得她也能够承担。

那么一个小小的简易住宅,在妈妈的精心维护下显得异常温暖,爸爸在东北长大,习惯吃米,妈妈就节约着每一份口粮,换来大米和鸡蛋,变着花样给爸爸补充营养。

冬去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爸爸的腿渐渐恢复过来。终于有一天他能下炕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妈妈推到一边,自己下厨房给妈妈做了一份羊肉丸子汤。妈妈捧着那碗汤,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也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眼泪掉在碗里与汤混合在一起,连同这些日子的辛苦与焦虑都被妈妈一口吞了下去。

爸爸腿好之后被分到了迁安某建筑公司。他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吃过早饭,骑三十公里的车去上班,直到傍晚才能回家。那段日子虽然很累,但也很惬意。无论在外面多么繁忙,爸爸只要一想起自己那温暖的小家就会觉得全身都很轻松。

两年后,公元1979年中秋节之后的第一天,我——本书的作者,在那个简易住宅里呱呱坠地了,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了三口之家。

那时这个小棚子已经是千疮百孔了,经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好多次晚上我们被淋醒,不得不把被子抱到柜子上去睡。柜子很窄,只能躺下一个人,于是爸爸便和妈妈商量一人睡半夜,而我则始终躺在醒着的人的怀里。更多的时候是妈妈先睡,劳累了一天的妈妈倒下后就很难半夜醒来,爸爸又总是不忍心叫醒她,自己抱着我靠着潮湿的墙头一靠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妈妈醒来,看着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地责怪道:“你怎么总是不肯叫醒我呢?”爸爸只是微微一笑,吃过早饭还是照常上班。

爸爸的进取心很强。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在灯下苦读,最后顺利地拿到了土木工程的函授本科文凭,被单位聘任为工程师。每年他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得到的奖状贴在墙上,五颜六色,就像年画一样,特别好看。

那是一段异常艰苦的生活,也是一段非常快乐的生活。一家三口,同舟共济,其乐融融,每天都充满希望。我们相信日子总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生活艰苦一点儿算得了什么呢,我们有勤劳的双手,有幸福的家庭,只要我们肯努力,生活又怎么会辜负我们呢?

几年后,我们家盖起了一座红砖瓦房,我的弟弟林江在新家里幸福地降生了。就像我在开篇所回忆的,在这个温馨的小家里,在农村那个广阔的天地中,我度过了我幸福的童年。

爸爸在外面工作,妈妈在家里操劳,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和妈妈吵架,那是真正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啊,妈妈对我和弟弟要求得很宽松,爸爸对我们简直可以说是放纵。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因为玩火柴皮和一个非常霸道的小朋友吵起来,他比我大一岁,个头很大,也很壮实,经常欺负比他小的孩子,从来没有遇到过反抗,他看我居然敢和他顶撞,非常愤怒,使劲把我摔倒在地,握紧拳头用力打我,最后把我打急了,我拼命把他掀翻在地,顺手抓起一块小石头砸他,一下把他鼻子砸出血来,结果他哭着跑回家。爸爸知道后赶紧把人家送到医院,跟着忙前忙后,不停地赔礼道歉。回到家后,妈妈气得要打我,我吓得一动不动,结果爸爸把我抱起来,笑着对妈妈说:“听说那小家伙平常老欺负人,海海这也情有可原呀。”

这种近乎于溺爱的教育方式使得爸爸一直是我在家中的保护伞,妈妈吃苦耐劳的性格和爸爸疾恶如仇的品质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

爸爸是一个很重家庭的人,他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他个子很高,待人接物非常宽厚,邻里乡亲有什么困难只要他力所能及都要去帮忙。尽管后来他背叛妈妈的行为遭到全村人的一致指责,可是当大家知道他意外去世的消息后还是非常痛心,一些老人不停地念叨: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啊!

后来我问过妈妈恨不恨爸爸,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很肯定地告诉我:不恨,人总是经不住考验的,你爸爸也是一个人!我相信我理解妈妈的感情,妈妈对爸爸始终心存感激,在一个下乡青年争相返城的年代爸爸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来到这个小乡村,这就足以说明当时他是真心爱着妈妈的。爸爸在迁安上班的那几年,总是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经营这个家庭上,这也说明他是爱着这个家庭的。至于以后他去唐山上班,每个月回家一次,在外面有那么多诱惑,即使他变了心妈妈都觉得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妈妈永远都不会恨爸爸,在她心里对爸爸的感情只有一种,那就是深深的爱!

多年以后,我整理爸爸的遗物,发现在他柜子里有厚厚的一叠信件,那是他写给那个阿姨的,那些信两面都是字,正面是爸爸写给阿姨的,背面是阿姨回复爸爸的。我曾发誓不要去看,但是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读了那些信,我更加了解了爸爸当时矛盾的心情。

那位阿姨一直非常喜欢爸爸,而爸爸与她在文化程度上,在对生活的理解与追求上都有着很大的共识,两个人在一起聊天也非常地投机。爸爸当然知道自己对家庭、对爱人应承担的责任,但还是忍不住和她接近,毕竟一个人在外地工作难以摆脱孤独的困扰。一个晚上,两人聊得兴起,于是喝了点酒,最后在那位阿姨的宿舍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事后,爸爸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当中。那位阿姨非常地执著,爸爸又觉得非常对不起人家,思前想后做出了让他无比痛苦的决定。妈妈并没有难为爸爸,妈妈虽然对爱情没有深刻的领悟,但她有她自己独特的体会:一个人要离开你是挽留不住的。我相信爸爸选择离开妈妈时一定也很痛苦,他在道德的枷锁下舍弃了自己最珍贵的感情。我一点都不怨恨爸爸,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一如既往地认定我的爸爸是一个好人,他不是陈世美,他是做了错事,可是他也接受了来源于自己灵魂深处的惩罚。

爸爸去世后,我们的家庭也就没有了支柱,以前那种清闲、安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艰苦的生活从今天就要开始了……

生活的重担在瞬间落在了妈妈的肩头。我和弟弟早就习惯了大手大脚地花钱,而妈妈总觉得我们失去了父爱更不能让我们再经受生活的艰难,所以在花钱上比爸爸在世时对我们更宽松。为了维持这个残缺的家庭,妈妈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劳作。虽然我们亲眼目睹了妈妈的辛苦,但毕竟当时我们都只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一转身就又忘记了。

皱纹迅速爬上妈妈的额头,她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衰老着。她的头上总是顶着枯草败叶,裤脚总是挂满泥浆。但她注视我们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妈妈脾气不好,以前我没少挨揍。她要真生气了,能拎着笤帚追得我满村跑。但如今,不要说打我们,就是骂她都舍不得骂我们一句。当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妈妈经常会失神地注视着我和弟弟,到最后,她的眼睛里饱含热泪。

一个农村妇女,拉扯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种生活该有多么地不易啊。也许最能形容我们当时处境的成语就是“一穷二白”。虽然妈妈在田地里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但庄稼的收获总要等到金秋时节啊。当家里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生活便显得很寻常,但当那份收入消失了,这种貌似寻常的生活立刻就会陷入困顿。柴米油盐,样样都要花钱啊。

就是在那种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妈妈也一直全力照顾着我和弟弟的生活。她容不得我们受一点儿委屈。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妈妈就是到邻居家去借,她给我们买冰棍的钱也从未间断。

我那时大体已经知道家境的困难,我也知道自己必须多体贴妈妈一点。因此,每次我都把钱收起来,再没买过一次冰棍。说不馋,那是假的。骄阳似火,大地都被烤得冒了烟,看着小伙伴们一人一根冰棍,吃得畅快淋漓,我的口水总会不争气地流出来。我只好趴在水龙头下,大口地喝着凉水,直到喝得肚子鼓鼓的,再很坚强地从小伙伴面前走开。

弟弟还小,每天中午吃根冰棍是他一天最期待的事情。现在想想我确实很残忍,对着那么小的孩子苦口婆心地给他讲大道理。弟弟睁大眼睛,似懂非懂。最后,我无奈地说:“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不能再吃冰棍了,这点钱我们要省着。”弟弟舔着吃了一半儿的冰棍,憨头憨脑地问我:“为什么?”看着他那死不开窍的样子,我禁不住悲从心来,恶狠狠地说:“因为爸死了。”我话音刚落,弟弟手一松,嘴里的冰棍掉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哭到最后,我陪着他一起泪流满面。

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黄昏,我去弟弟班里找他回家。当时教室里就他一人,这本不奇怪,但震撼我灵魂的是他嘴里竟然含着一支冰棍融化后残留的木棍。毫无疑问,那是别人丢弃的,但弟弟含在嘴里竟然津津有味。他见了我,惊惶失措,赶紧把木棍丢在地上。我什么都没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但我不得不把头扭向一边。因为我的眼泪在瞬间滚落,心也在随之滴血。

第二天,我给弟弟买了根雪糕。他极为意外,问我道:“大哥,咱们不是不能吃冰棍了吗?”我不知该如何同弟弟解释,只是劝他快吃。弟弟听话地咬了两口,然后死乞白赖地要我和他一起吃。有谁能想像出这样一幅画面:兄弟两个,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躲在大树后面,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着一根不大的雪糕。我吃是为了给弟弟做样子,因为我那可怜的弟弟无论何时都不会吃独食。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我们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冰棍而偷偷吞咽口水了。但我们生活的严冬何时是个尽头,这种艰难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我开始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产生了浓浓的厌倦。

那种日子,让人感到无比压抑。虽然我还是个小不点,但我已经学会回忆过去了。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思念爸爸。只要听到有人喊“爸爸”,甚至哪怕是在书本上看到“爸爸”这两个字,我都会觉得心如刀绞,继而会满脸泪痕。

这种思念急剧地膨胀着,对爸爸的强烈追忆使我开始莫名其妙地疏远妈妈。而且,新近发生的一件事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大脑,心中抑郁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县里某位领导要来我们学校视察。学校为此组织了一个二十人的仪仗队。这些人要在全校三百多名同学中公开选拔,能被选中简直就是最大的荣耀。很幸运,我入围了,而且是第一个。我当时甭提有多高兴了,但麻烦也随之而来。学校要求我们统一服装: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这三件服饰,我一件都没有。

回到家里,我和妈妈说起此事。妈妈甚至比我更兴奋,她抚着我的头,骄傲地说:“我们海海在哪儿都是最棒的!”在妈妈兴头上,我悄然提出学校要求统一服装。妈妈一听就沉默了。我的心立刻就揪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做一身衣服,那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万幸的是,妈妈只沉默一会儿,转而笑着对我说:“放心吧,妈妈明天就到集上给你扯布做衣服。”有了妈妈这句承诺,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第二天,妈妈跑到隔壁宋二婶家,借钱,扯布,连续三天趴在缝纫机前,总算赶在领导到来之前把衣服做好了。我好久没穿过新衣服了,见妈妈做好了,“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妈妈睁着疲倦的眼睛,笑着把我推到一边。她把衣服熨得平平整整的,再让我穿在身上,我那神气劲儿就甭提了。

衣服顺利解决了,但鞋可就麻烦了。扯衣服的布料都是妈妈借的钱,再要买鞋真让妈妈一筹莫展。妈妈犹豫再三,和我商量道:“海海,和老师说说,就穿你那双蓝球鞋吧。”我虽然不愿意,但想想妈妈的难处,只好点头同意。

我那双鞋,大体是白色的,只是鞋帮处有一条蓝带。那是爸爸从唐山给我买回来的,无论是款式还是价格,都要比寻常的白球鞋强多了。

领导光临前,我们进行了一次彩排。我上场前就忐忑不安,因为我脚上的鞋与众不同。我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蹲在地上,用白色的粉笔把那条蓝带翻来覆去地涂了好几遍。但我刚一上场,还是被老师发现了。

老师把我拉出来,极为不满地说:“明天把鞋换了,要不然就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我听了,噤若寒蝉。晚上,我向妈妈求救。我原以为妈妈会立刻答应给我买双新鞋,没想到她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灯光昏暗,我充满期待地注视着妈妈,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等来妈妈这么一句。她说:“海海,要不然咱们就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吧。”

妈妈说这话时,面部扭曲得变了形。我听后,异常失落。那个机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根本无法容忍它在我手中悄然溜走。我盯着那双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球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这一哭,哭得妈妈心神不宁。开始,她还耐心地安慰我,后来,见怎么劝也劝不好,便扬手给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很轻,分明就是在走过场,但我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已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却非常清晰地喊出一声“爸爸”,然后继续大哭。也许那只是本能反应,但又确实寄托了我对爸爸无限的怀念。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爸爸在世,我们就不会受任何委屈。

我没料到,这一声泣血的呼喊恰恰像一把刀子在剜妈妈的心。妈妈当时就傻在那里,目瞪口呆,看得出她受到了最为强烈的刺激。随后,她把我紧紧搂到怀里。我在痛哭的同时,清晰地感受到妈妈的身体在猛烈地颤抖。同时,有一串儿冰冷的泪珠儿落在我的脖项,那是妈妈的眼泪。

妈妈咬着牙,去邻居家借钱,然后在深夜敲开小卖部的门,给我买来一双洁白的球鞋。我含着眼泪把鞋穿好,安然入睡。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我在绝望中对爸爸凄厉的哭喊却永远地留在了妈妈的记忆中。

妈妈意识到,即使倾尽全力,她依然无法照顾好两个孩子。为了我们能更好的生活,她第一次想到了再嫁。

其实,妈妈和爸爸一离婚,来劝她改嫁的人就从未间断,但都被妈妈婉言谢绝。她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只是担心嫁错人后会带给孩子更大的伤害。为了孩子,她竟然可以舍弃后半生的幸福,那是怎样一种厚重的母爱啊。

后来,来劝妈妈的人渐渐少了。虽然我当时很小,但大体明白她们的来意。我不敢插话,她们当着我也从来不说这方面的事,但我却终日生活在惊恐中。

我每天上学都要路过一间破落的老宅。在门口总坐着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据说她刚满二十岁就开始守寡,辛辛苦苦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等她老了,却再没有人来看她。

一天,她突然向我招手。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她一把将我死死抓住,瞪大污浊的眼睛,满脸凄凉地对我说:“等你妈给你们找了后爸,你们就要受苦啦,天天吃窝头、喝盐水。”我看着她,觉得毛骨悚然,拼命掰开她那干枯的手指,一口气跑回家。等我到大门外,心还在突突直跳。她说的那些话就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盘旋,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就在那一天,我隔着玻璃窗,看见炕沿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村里有名的媒婆。她们声音不大,但我走到窗外,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妈妈很忧郁,她说:“你就不要说了,我能养活我的孩子。”

媒婆说:“你看你现在这日子过得多辛苦啊,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着哩,你能一辈子这样吗?俗话说得好: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老伴儿老伴儿,就是老了要有个伴儿啊。”

妈妈声音很低,但又无比坚强,她说:“再大的苦我也不怕,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受一点委屈。”

媒婆抓住时机道:“就你自己,能养活得了你的两个孩子吗?就算能养活得了,你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吗?即使不考虑你自己,你也要考虑考虑你的孩子啊!”

妈妈沉默了,这番话正点到了她的痛处。媒婆停顿一下,又接着道:“我说的这个人你也了解,他老实,还能干,心眼儿也好,肯定会好好待你的孩子的。”

妈妈依然低头不语,媒婆见有门儿,趁热打铁道:“你呀,就好好想想吧,想想你自己,再想想那两个可怜的娃娃……”

妈妈痛苦地梳理一下头发,头又重新垂下去。媒婆还要再说,却不想我大步流星闯了进来。她毫无防备,见到我目瞪口呆。我恶狠狠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她有点害怕,赶紧和妈妈告辞,匆匆离去。

妈妈把她送到门外,再回来时,眼里又噙满了泪水。

爸爸去世后 

结果,没几天,那个男人竟然真的来到了我家。他是来给妈妈帮忙的。毕竟妈妈是一个妇女,有很多农活是她所干不了的。那些日子,阴雨不断,猪圈里已经泛滥成灾了。妈妈辛辛苦苦养的两头猪在泥水里纵情地打滚,都好像是泥做的。长期下去,难免会生病的。可是要把猪圈里的水排出去,又决不是妈妈能干得了的。不仅脏,而且累。那个男人得知这一情况后,便讨好地跑到我家。

抛开偏见,现在想来,那个男人也不错。他长得不难看,在农村算是能干的了,而且人也老实,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成家。他说明来意后,妈妈相当意外,却又觉得非常温暖。那个人在妈妈面前很不自然,说了两句话,换上水鞋便钻到了猪圈里,一桶一桶往外倒脏水。

当时雨过天晴,艳阳高照,他忙得汗流浃背,呼呼直喘粗气。妈妈不住地让他休息休息,但他却一会儿也不肯停下来。

然而,就在他正干到兴头儿上的时候,我放学回家了。我一进家门,立刻发现了猪圈里那位不速之客。我先是有些发呆,旁边的妈妈也一脸尴尬,泥水里的汉子对着我憨厚地笑笑。他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表情在瞬间狰狞起来,我瞪大眼睛,歇斯底里地朝他喊道:“你给我走——”

他非常吃惊,可能是没有想到我脾气竟会如此火爆。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极度恼火,抓起一块儿砖头凶狠地朝他砸去。他本能地躲闪,砖头擦着他的鼻子尖儿飞了过去,扑通一声落在水中,溅了他一身泥点,把他吓得面如死灰。我四处搜寻,准备捡砖头继续拍他,妈妈扑上来,把我死死地拉住。我拼命地挣扎,他醒悟过来,钻出猪圈,愤怒地盯着我。我还要往他身上扑,他手忙脚乱地换上鞋,狠狠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妈妈怀里使劲儿挣扎,直到最后,我听到妈妈已失声痛哭。

我没理妈妈,甚至有些恨她,因为她要给我找个后爸。最后,妈妈抹着眼泪又去给我们做饭。下午,她还要去地里干活儿。

那一天,我逃课了。我从小就很固执,等妈妈走后,我便穿上了那双硕大的水靴。开始,我有点站立不稳,整条腿都埋进了靴子里。我笨手笨脚地钻进猪圈,那两头猪也欺负我是小孩儿,不断用长长的嘴巴拱我大腿。说实话,我非常害怕,但我知道,我不能逃跑,我既然把排水的人赶走了,我就要把这活儿干好。

我那时也就一米五几的个儿,弯着腰,拎着一只大桶往猪圈外倒水。整桶水是无论如何也拎不动的,每次都是小半桶小半桶地往外送。猪圈里崎岖不平,稍不留神就会摔倒。我几次趴在泥水里,大黑猪还把丑陋的嘴巴凑过来,吓得我心惊肉跳。泥水里混合着猪粪,味道极度难闻。没多久,我的衣服沾满了秽物,令人作呕。我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可那积水却好像越来越多。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最后,我边干边哭。此时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念爸爸。爸爸在世的时候,我们从来不会遇到这些麻烦。那时,我们家里根本就用不着养猪。但我宁愿自己吃再大的苦也不愿意妈妈给我找个后爸,因为在我心中,我亲爱的爸爸是惟一的。

直到日落西山,我才把活儿干完。当我狼狈不堪地从猪圈里爬出来,妈妈刚好回到家中。她一进门,正看到我浑身泥污。妈妈再看看猪圈,立刻明白了我整个下午都在做些什么。当时,我全身都在散发着猪粪的恶臭,但妈妈把手中的工具往地上一丢,扑上来,一把将我抱住,放声大哭。我当时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但我却看到妈妈哭得非常伤心,真是泪如雨下。妈妈极度痛苦,她断断续续地说:“好儿子,是妈让你们受苦了。”也许是妈妈的情绪感染了我,也许是我心中本来就充满了委屈。我那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排遣出来,我哭喊道:“妈,我什么活儿都能干,只要你别再让外人进咱们家门……”妈妈拼命地点头,此时,她难过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妈妈将她的脸紧紧贴在我的额头,她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无声地落向地面。

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还小,不懂事,也是以前听后爸后妈的故事听多了,总是把那种人想得很坏。所以,每当有媒婆来我家时,我总是对她们横眉冷目、恨之入骨,而且这种担心与日俱增,最后竟然导致了我做噩梦。一天晚上我突然哭醒了,妈妈心疼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呜咽着说:“妈妈,我梦到你改嫁了!”那句话像匕首一样刺痛了妈妈的心,妈妈当时就哭出了声,她呜咽着安慰我道:“海海,你不用害怕,妈不会改嫁,妈还要带着你和江江好好地过日子呢!”

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悔不已,那时的我是多么的自私啊!也许是因为我那一句话,也许是因为妈妈还深爱着爸爸,妈妈没有改嫁。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妈妈带着我和弟弟,艰难地生活着。她独自承担了所有的伤痛,带给我和弟弟的却是永远的幸福……

第三章

有谁体会过家道中落的感觉,又有谁经历过丧失亲人的痛苦呢?

世事无常,生活往往在瞬间就被改变,从一个最富有的人变成一个最贫穷的人,从一个最幸福的人变成一个最不幸的人,巨大的落差会无比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灵魂。

爸爸去世后我开始习惯于低着头走路,我会避开街上的人群,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安宁。

在我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人间万象、世态炎凉,有的人给了我们莫大的关心,那份情谊让我终生难忘,有的人则用刀子去刺我们的伤口,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出名的无赖,他的真名大家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的绰号“武大拿”,那是一个从小到大坏事做绝的家伙,他十八岁就因为盗窃被捕入狱,出来没几年又因抢劫二进牢房,用他的话说进监狱比回家都熟悉。

那是我最看不起的一种人,他竟然有事没事经常来我家,真是让我恶心到了极点。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赶他走呢?”

妈妈无奈地说:“那个混蛋天不怕地不怕,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他。”我坚决反对妈妈改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一个妇道人家支撑我们这个家有多么艰难。也许正是妈妈的软弱可欺让他觉得有机可乘,一天,我放学回来,刚进家门,透过玻璃窗,发现他突然抓住了妈妈的手,妈妈使劲地反抗,反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我顿时暴怒起来,我甩下书包,冲进屋里,抓起厨房的菜刀拼命地照他头上砍去。那个无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那样凶狠,他跳起来夺路而逃。我正要往外追的时候被妈妈死死地拉住,那时,妈妈的脸上挂着屈辱的泪水,我的心都要碎了!

欺负三个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母子,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寡廉鲜耻的事情吗?

那个人成了我的一个梦魇,经常在我的睡梦中游荡,我恨不得杀了他,生怕他再来骚扰妈妈。

也许他领教了我的威力,再也不敢登我家门一步,好多天后,我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了他,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没有一点畏惧,我对他说:“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否则,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整死你的!”

我整天生活在恐惧当中,周围的每一个人在我看来都像穷凶极恶的野兽,对妈妈忽闪着贪婪的眼光。高大的父亲曾是我背后一座厚重的大山,却在瞬间轰然倒塌,我们现在是如此地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内心的野性被激发出来,开始用一种冷酷的目光扫视这个世界,我的脾气变得火暴,异常地崇尚武力,我经常会和别的小朋友打架,即使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甚至觉得那种肢体的疼痛更有利于麻醉我心灵上的创伤。

那不是一种坚强,而是一个丧失父爱的孩子无奈的抗争……

我家后院有一棵高大的杏树,那曾是我童年时的乐园。一到春天,杏花绽放,微风吹拂,满院子都是淡淡的芳香。到了盛夏,上面的杏熟了,一个个红彤彤的,异常好看。有一些十六七岁的中学生放学前后经常来我家偷杏,如果他们只是摘一些吃也就罢了,可他们总是习惯于折下很大的树枝,扛在肩上,边走边吃。每次他们走后,树下都是残枝败叶、一片狼藉,树干上的伤口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冲他们吼道:“别再祸害我们树了。”

那些人在树上哈哈大笑,看着我生气的样子似乎很好玩,当我再喊的时候,他们就用熟透的杏来砸我。我愤怒地冲过去要把他们从树上拽下来,可是刚爬到一半便被他们踹下来,然后,他们一群人把我压在地上,没头没脸地打着,我在下面拼命地挣扎,奋力地反抗。妈妈听到我的叫声,从屋子里跑出来,她想拉开那些孩子,可是却被他们打倒在地,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和妈妈身上。他们发泄完毕,扬长而去,昂着头像战场上获胜的将军。我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妈妈头发凌乱,上面粘满了泥土,眼睛里泛着泪花,充满了对儿子被打的怜爱。可我当时觉得她是那样的软弱,生活中惟一的靠山也消失了,我对妈妈是那样的失望。

爸爸去世后,妈妈收起了她所有的漂亮衣服,为了逃避村里无赖的纠缠,她身上永远都是灰色的格调。妈妈的衰老好像发生在一夜之间,让我看起来是如此地陌生,与我记忆中那个自信漂亮的妈妈简直是天壤之别。

妈妈没有稳定的工作,带着我和弟弟两个幼小的孩子,面对的是巨大的生活压力。家里没有任何积蓄,可以说是一贫如洗,而我们上学,几乎每天都要和妈妈伸手要钱。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三十多岁的农家妇女能有什么挣钱的手段呢?妈妈早就习惯了家庭主妇的生活,因为爸爸的存在使她从来没有为生活来源而发愁过,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像枷锁一样把妈妈套牢了,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尊严,从事着各种又脏又累的工作,甚至开始像一个乞丐似的上街捡破烂。

可那时,狭隘的虚荣心使我对妈妈充满敌意,甚至会因为有这样一个无能的母亲而感到羞耻。

我经常会在放学的路上看见妈妈蜷缩在瑟瑟的秋风中,拾取别人丢弃的废报纸和旧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到身后的破口袋里,如视珍宝,整个人老态龙钟,每挪动一步都非常地吃力。如果四周没人,我会皱着眉头劝妈妈回家,如果是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我会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或者干脆绕路而行。总之我不会主动和妈妈说一句话,当时的我无法容忍我的同学知道我有一个捡破烂的妈妈。

我曾想过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我们的生活,那种屈辱的生活每继续一天都会带给我无穷的伤害。那时,我多么渴望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啊。虽然我的年纪很小,但我已经非常清醒地认识到金钱对我们的重要。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金钱,只要我们有了钱,妈妈就再也不会满大街捡破烂了。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能有什么赚钱的途径呢?

也许,只有去偷吧。

我开始和两个同班的同学一起去村边铁厂里偷铁。那两个孩子家境一般,但在学校里面却总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直到我和他们混迹到一起,我才知道他们的钱来得有多么容易。

铁厂的一个角落堆满废铁,而里面的人似乎已经把这个角落给遗忘了。特别是到了中午,里面的人都午休,那是最为安全的时刻。我们三个从矮墙上爬进去,蹑手蹑脚地跑到铁堆旁,抱起铁块儿头也不抬就往回跑。开始偷东西,我觉得心惊胆战,但往返几次就觉得心平气和了。没有人关注这里,我们一个中午下来,偷的废铁最少也能卖上百元。当我们浑身疲惫地回到村里,大脑却都非常兴奋,虽然累,但我们每人都分到了好几十块钱啊。

我捏着口袋里的钱,舍不得花。那两个同伴却不然,他们拉着我跑到临街的熟食店,一个人掏钱买烧鸡,一个人花钱买啤酒。之后我们大摇大摆地返回村里,爬上村中心那座高高的水塔,跳到塔顶,把烧鸡撕碎,把啤酒打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塔顶有密密麻麻的护栏,我们酒足饭饱之后,便趴在护栏上,鸟瞰全村。秋风习习,带走了我们满嘴的酒气。

谁能想到,我们只是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呢?在那时,我还从未想过自己的前途。我虽然也知道偷东西不光彩,但那种刺激的生活还是无比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宁愿长时间徘徊在塔顶,也不愿回家。家里气氛沉闷、凄凉,只要一脚跨进院门就会带给我无限的伤感。

院里堆满妈妈捡来的各种垃圾,让我看了心烦意乱。在生活的重压下,妈妈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她开始步履蹒跚。我看妈妈,有几分可怜,但更多的则是无奈和怨恨。我把偷铁的钱都攒起来,准备够一百块时再交给妈妈,然后再和妈妈谈判。我要告诉她,我能养活这个家,再也不让她去大街上捡破烂现眼了。

家里的生活很清苦,终日粗茶淡饭。妈妈和弟弟都毫无怨言,只是妈妈经常用充满愧疚的眼睛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她又怎能知道,我其实经常在外面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妈妈和弟弟渐渐消瘦下去,只有我一个人红光满面。

在我的记忆当中,弟弟一直都虎头虎脑。但那段日子,他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瘦小。每天放学,他都一个人回家,他总是低头走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从学校到家里,始终保持着那个木然的姿势。

有一天,我们又在水塔上大吃大喝。我无意间向下面看去,正好看到弟弟那孤单的身影。他穿着我剩下的衣服,在瑟瑟秋风中踽踽前行。衣服肥大,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嚼在嘴里的肉再也没有滋味,而且,让我觉得是那样的难以下咽。

我趴在栏杆上,大声叫着弟弟:“江江——”

弟弟回头,见是我,兴奋地大喊:“大哥”,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回来。

这座水塔太高了,又圆又滑,只有突兀出来的简单的扶手,往上爬非常地危险。弟弟干瞪眼,上不来。最后,他仰着脸,眼巴巴地注视着我。

那只烧鸡已经被我们吃得乱七八糟,我挑了半天,总算撕下来一块儿较为完整的肉。我想把肉带下去,但那只装烧鸡的塑料袋子早就被风吹走了。我如果往下爬,两只手要抓扶手,就根本没办法带那块儿肉。我在上面急得团团转,最后急中生智,把肉咬在嘴里,小心翼翼地从水塔上爬了下来。

我们喝了很多酒,我早就觉得身体有点发飘。上面的伙伴对我吼道:“你不要命了?”我没说话,因为我嘴里衔着东西。弟弟在下面关切地叫喊着:“大哥,你要小心点!”

等我爬下来,把肉从嘴里摘下来,递给弟弟,弟弟一脸愕然。这样的美食,他也许想都没想过吧。那只烧鸡做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弟弟刚把它接到手里,口水就流了出来。我命令他道:“快吃。”他很听话,立即狼吞虎咽起来。看着弟弟贪吃的样子,我不禁感到阵阵难过。弟弟吃到高兴处,仰脸,看着我,咯咯直笑。这个孩子的笑声无比幼稚,无比纯真,但我听了,却是那样的辛酸。伴着他的笑声,我的眼泪不断地滴落。弟弟有些害怕,他伸出油腻的手指来帮我擦泪。他还问我:“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把将弟弟揽入怀里。

没多久,我便实现了自己的既定目标。当我趾高气扬地把一百块钱交给妈妈时,妈妈的表情极为诧异。在当时,一百块钱是一笔多么庞大的数字啊。她没有接钱,而是结结巴巴地问:“这钱,这钱是哪儿来的?”

我以为妈妈是穷怕了,便很不屑地说:“哪儿来的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咱们有钱了,你就不用再去捡破烂了。”

妈妈听了我的抢白,非常尴尬,但还是继续追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到底是哪儿来的?不是你偷来的吧?”

我被妈妈问得极为不耐烦,便用很厌倦的口吻说:“就是偷来的。”

妈妈听了,目瞪口呆。转而,她愤怒地质问我:“你在哪儿偷的?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学好呢?净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看着妈妈,一阵冷笑,语气强硬地回应道:“我还觉得你捡破烂丢人现眼呢。全村人都知道你是破烂王,你比我更丢脸。”

我这种恶毒的攻击正中妈妈的要害,她当即瘫软在地,继而双手掩面,失声痛哭。但我对妈妈却没有丝毫的同情,我固执地认为,我把钱省下来交给妈妈,我没有犯任何错误。既然我没错,那她凭什么骂我?

很久之后,妈妈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看得出她身心俱疲,再没有一丝力气。她很无奈地对我说:“海海,以后再也不能干那种事情了?”

妈妈是在向我妥协,我却充满鄙夷地说:“少管我。”

妈妈被彻底激怒了,她愤怒地质问我:“你还去吗?”

我态度坚决地说:“就是去,你管不着。”

妈妈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还去?”

我说:“就是去。”

妈妈听了,发疯似的从炕上抓起笤帚,没头没脸地向我砸来,嘴里还大叫着:“我叫你去偷,我叫你去偷……”我的头上被妈妈砸了两下,火辣辣地疼。我用力挣脱开来,拔腿向外面跑去。妈妈追到院子里,已经气喘吁吁了。但我一边跑还一边向妈妈示威似的喊道:“我就要去,你管不着……”

等我跑出去老远,还能听到妈妈在院子里发出的无奈而凄厉的哭声。

是我想做贼吗?不是,可我更不希望我的妈妈是个乞丐。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掉下了绝望的眼泪。

一天,我正在教室做值日,有个同学过来叫我道:“林海,你妈在门口叫你呢。”我赶快跑过去,一看,妈妈正站在学校门口,脚下放着那让我感到无比丢人的垃圾袋。

我沉着脸问:“怎么到学校找我来了?”

妈妈说:“你们收拾教室扫出的纸不要丢,都给我吧。”

我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说:“我不管,要拿你自己去拿吧。”然后转身离开。

妈妈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儿子会对她如此冷淡。我还跟她生气呢,捡破烂竟然捡到了我们学校,这不是诚心和我作对吗?

我气呼呼地走回教室,没想到妈妈还真就跟了进来。她不敢和我说话,一个人低着头捡着地上的废纸。旁边的同学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瞅着这个不速之客,议论纷纷。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她是外来的乞丐,于是一些调皮的学生开始用半截的粉笔头砸她。妈妈一声不吭,陈旧的衣服上都是粉笔落地后留下的斑斑痕迹。我就觉得自己的脸被人狠狠抽了一下,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突然有个同学大声叫道:“不要砸了,这个人不是要饭的,是林海的妈妈。”我觉得自己脸上那层虚伪的面纱被人无情地揭下。我恨死了妈妈,恨她让我在这么多同学面前丢丑。妈妈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对着同学们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是林海的妈妈,不是……”语气里充满了无助。此时,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使劲儿夺过她手中的破口袋,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掉,然后把袋子用力地甩到教室外面,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去,妈妈在后面追赶着我,不停地叫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和苦涩。

我跑到家里,把妈妈以前捡来的所有东西都拖出去,把所有的瓶子全部砸毁,把所有的报纸全部撕碎。妈妈赶来时,气喘吁吁,满头的汗水。她想拦住我,可是我像疯子一样失去了控制,妈妈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我把她所有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碎纸在院子里飞舞,妈妈在这碎片中无声地哭泣着,可是我看了她那样子没有一点同情,反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我突然想起了爸爸,想起了爸爸曾带给我的无限自豪,我也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妈妈站起身,她想扶起我,我厌恶地将她的手甩开,跑到房子里把门紧紧地关上。

妈妈再也不出去捡东西了,因为她知道那样做会深深地伤害我的自尊。

妈妈开始做糖葫芦,因为除了这些简单的活,她实在不能做什么更大的事情了。妈妈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村子里叫卖。我觉得妈妈简直是不可救药了,我也懒得理她,我已经习惯了同学和我吵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破烂王的儿子。我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要生气,因为我认定妈妈是成心和我作对。每当我们放学,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就像和同学们商量好了一样,一起来折磨我。妈妈不会算账,经常被那些坏孩子糊弄,有的小孩儿甚至会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拔起一串就跑,边跑还边向妈妈做鬼脸。如果妈妈让他们不开心,他们会抓起一把土扬在糖葫芦上,让妈妈一个晚上的心血全部白费。妈妈不敢得罪任何人,在那群乳臭未干的孩子面前也显得毕恭毕敬。我从来没想过去帮妈妈一下,因为看了妈妈那副窝囊的样子我都觉得恶心。我充满了自卑,觉得自己的出身是如此的低微,而母亲的寒酸更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我发誓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而离开这块让我伤心的土地,离开给我带来无限耻辱的妈妈。我将来要忘掉这里的一切,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而那时我向往的生活中并不包括含辛茹苦的妈妈。

有的时候,妈妈想叫住我,要我吃一串她做的糖葫芦,我总是扭头便走,妈妈就会在寒风中看着我逐渐消失的背影发愣。

妈妈为了我们日夜操劳,而我却无情地伤害着她的感情。妈妈从来不责怪我,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天冷的时候会给我加衣服,在我临出门的时候总不忘塞给我零花钱。虽然我们已经穷得家徒四壁,可妈妈还是用她卖糖葫芦的钱给我们买来新衣服,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妈很少和我们说话,她已经尽了她最大努力,但还是为不能更好地照顾我们而自责。那是怎样一种厚重的母爱啊,在无声中流露,在儿子的误解和伤害中顽强地伸展着。

七十年代的人出生在一个讲理想的时代,在学校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我们小时候经常去学雷锋做好事,提倡拾金不昧、助人为乐。现在想来几乎是闹剧的事情在当时看来竟然天经地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老是有人丢东西,而且经常被我同学捡到,先是捡铅笔橡皮这样的小东西,后来开始直接捡钱,从一角两角一